方璐——上演与非上演之间
文:姚嘉善
近年来我们可以见证我们所熟悉并将之亲切称为“当代艺术”的景观中一些重大变化。其中特别的一点就是所谓的“后表现艺术家”的涌现,这些艺术家不单单自认为“创作者”,同时作为现有符号和物品的合成器、辅助器和操纵器在行动(act)。我在此特意使用“行动”一词——不仅为了指出艺术家的一系列述行姿态,也要标示出与戏剧领域日趋紧密的联系。今天艺术实践不断更新和走向关系或社会参与性,在同等程度上让它们(艺术实践)成为身体或时间性的实验;而行为的不同层次——在设定或未设定的情境下展开并由演员和非演员来施行——通过各种媒材的中介作用,提供了在既有现实和复制、加工或者说重组的现实之间的新的滑动。
来说说方璐,工作于北京的艺术家,她最近的艺术实践关注录像媒介中表演、重演以及行为的策略。从卡拉OK式的歌会到事件重演再到教学式的怎样做小短片,方璐的创作试图揭开拟仿与真实性、重复与独特性之间的空间。它们在摄影机前仔细切分并按逐一再现特殊的动作和举止,将日常提升到行为表演的范畴,将实时的动作或制作揉进录像行为本身。通过进一步将这些时刻与高度可塑的录像媒介捆绑在一起,方璐制造出了某种向现实示意却不建立在现实之上的东西,同时忙于现场表演和被录像,在过程中一直完全顺从录制影像的突变和改动。
方璐过去围绕的是音乐电视或流行舞蹈表演所具有的自我意识姿态,而最近的一系列作品选择的出发点是十分日常与单调的事物:食物准备和烹饪。《自动发生》是一部双屏录像,表面上看来主要是烹饪行为,但是包含了切菜、调制、揉捏动作的二十九分钟连续拍摄,绝不是为了产出一顿精心准备的菜肴。反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在不同的“工作站”——桌面,电炉,梯子和砧板——之间来来回回,正如他或她穿梭在各种家务劳动之间。削、切、搅这些动作跟洗地、拖地这样的家务活动交织在一起,但两者都不导向任何切实的——更别说是可食用的——结果。这些被表演的活动每隔一分钟就被故意安排的闹钟铃音打断,催促表演者切换、重设闹钟并转向另一个工作。剧情和举止动作自行重复,但在过程当中几乎一无所获。相反,《腐朽》的显著之处正是中心人物坚定的一动不动,而观众见证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堆积过程。一位年轻模特静止地在录像中坐了十六分钟,各种各样生的、熟的食物被摆到她的头上、胳膊上、腿上。这个精细的食物准备和装饰过程是实时呈现的,将观众驱向一个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加重的物质堆积过程。还有,正如题目所暗示的,《腐朽》指出了这些有机材料自身的有效期限,人类的肉身也是如此。
方璐选择(用多个摄影机)一次性连续拍摄这些工作,将我们可能怎样诠释作品转换为在上演与即兴之间的某处徘徊。它们当然是为摄影机排练和表演的(没有其他观众在场),但是长镜头增添了精心考量过的编排意义,同时伴有一种不间断的即时性气质。记录一段连续的时间而不是事后被整合到一起以创造高度戏剧效果的分散片段,方璐注意到了摄影机的矛盾角色,它既是用于拍摄和记录事实的“客观”证人或机器,又是有能力操纵情绪、引起新的经验形式的工具。在这两极之间回旋,像《自动发生》和《腐朽》这样的作品包含了对特殊脚本的建构和表演,但同时每件作品都保留着即时自发的气息和围绕着确定或固定结局的开放性。
方璐的实践中最为清晰的一点也许就是不仅仅试图将日常活动戏剧化,创造精心安排和未经排练之间的张力,而且是在一个显然缺乏与真实时间地点明显联系的空旷环境里这样做。人们能从电视烹饪节目或教学片里看到与教学式扮演-表演的紧密联系,但是在方璐的作品里我们找不到任何内部观众;在一些情况下连最简单的舞台装饰或布景设计的痕迹都没有。通常幕后混乱的道具、设备以及残羹剩饭也没有藏起来,而是被完全暴露出来。在一片空的白色背景下用折叠桌和临时器材上演这些事件,方璐希望我们看到在脱离了任何现实、完全与日常居住的家庭空间脱节的语境下描述的家务劳动。即使是《家务仪式》(2009年),其名字指出了一个家常环境,却发生在一间酒店的房间里,洗菜、切菜、备菜由穿着制服的酒店员工执行。看到浴缸里漂满灯笼椒和房间水槽里装满白菜的诡异感正印证了内嵌在方璐实践中的即兴原初感。我们看到这些作品从戏剧里借用举止和材料,但是没有借用任何外部装备,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行动的过程而不是过度编排的预期戏剧效果。将已知的行为举止放进非典型的设置当中移除了将食物与烹饪联系在一起的标准参照框架,将这些杂务缩减为基本运动和原始姿态。这种将即兴、行为表演和文献记录的灵巧分层为方璐的实践带来了层叠的品质,它们既不能被也不期望被完全分解。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只能不断见证身体作为动作和姿态的疏导渠道的各种方式,以及摄影机如何作为阐释工具工作——记录、揭示、展现我们所熟悉的事物,但同时将其纳入我们周围现实的黑暗海洋。
北京, 2011
翻译:宫林林
*《做食》, 方璐录像作品展,博尔赫斯书店艺术机构,广州,2011